誘．惑 Doub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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誘．惑 Doubt － 信念的雙面刃

導演：John Patrick Shanley
出品：美國 / 2008
撰文／Howard Yang



「懷疑」是一個曖昧而充滿岐義的字眼，它使人心如鐘擺，在信與不信的兩端晃盪，如墮入迷宮般惶惑。而缺乏具體事證、事態尚未明朗前，我們是否該盲目地相信，還是讓疑惑盤據自己的心？

《誘．惑》(Doubt)的編導John Patrick Shanley曾以《發暈》(Moonstruck)一片獲得奧斯卡最佳編劇，而這部源自他童年時就讀教會學校經驗所寫成的《誘．惑》於2005年亦獲東尼獎最佳戲劇、普立茲劇本獎，在Shaley本人擔綱導演的電影版本中，他一改過往刻劃不忠男女心境的浪漫喜劇筆觸，改以冷銳的寫實視角剖析複雜的人性，並對信仰拋出深沉的質問。


討論本片前，或許得先釐清片名“Doubt”的意義，才能搞懂誰才是電影中的存疑者？誰又在悍衛那份在時代浪潮中逐漸解離的信念？「懷疑」在英文可翻作doubt和suspicion，兩者大致屬同義字，並在本片中不斷交叉混用，但不同語境下，兩者意義卻亦可能截然相反；doubt是質疑事物的真實性與存在，而suspicion的動詞除了質疑之外，亦有「猜測、揣想」的用法：

“I doubt that you have done it.”我懷疑你是否做了那事。
(我不大相信你有做。)
“I suspect that you have done it.”我懷疑：你做了那事。
(我認為你做了。)

文字在中英轉譯、劇情推衍、人物閃爍的言辭間，不斷糾結纏繞，因此故事情節雖簡單，但背後隱含寓意及真相，卻是千絲萬縷而難以爬梳清晰。

信仰的雙面性


劇情環繞三個核心主角身上，年輕而純真的James修女懷疑Flynn神父餵酒給一名擔任祭壇助手的黑人學童，當她向擔任校長的Aloysius修女提及此事時，對思想開明、新潮的Flynn神父看不順眼的Aloysius一口咬定他私下猥褻男童，便執意展開一場鬥法，要將他趕出教區……。

作為影片主角背景的基督信仰，恐怕是全世界最強調「信德」的宗教，新約中有一個故事叫作「懷疑的多瑪」(the Doubting Thomas)：

耶穌被處死後第三日復活，在門徒面前顯現，其中一位門徒多馬恰好不在場，儘管師兄弟在他回來後對復活奇蹟歷歷指證，倔強而多疑的他卻不肯相信此事，直到耶穌再度出現，並讓多瑪觸碰他肋口的聖傷，多瑪才心悅臣服，褪去心中對神蹟的質疑。


最後耶穌對他說：「你因看見了我才信，那沒有看見就相信的，才是真正有福。」

對無法感知的事物抱持巨大而堅定的信念，甚至無視於旁人出於理性的勸阻，需要何等的勇氣？正因如此，無條件地「相信」神，便成了基督徒自豪的美德之一，若心中信念泛起了一絲疑惑的波紋，稍微仰賴常理思考，都可能是意志軟弱、陷入誘惑的癥兆。

力抗眾人異議，全心守護一份信念原是一項動人的美德，史上許多受迫害的基督徒寧可殉身也不願背棄信仰，造就了許多感人事蹟。但這份「信念」亦在許多電影中被反覆辯證，例如Robert Zemeckis執導的《接觸未來》(Contact)一片，便以科幻作為隱喻信仰的外衣，將基督教「信德」的宗教觀與純粹理性的科學，作了顛覆性的並置及類比。

而《誘．惑》一片雖觸及了敏感的神父戀童事件，但與其說其駭俗之處在於挖掘性醜聞，倒不如說他挑戰了整個宗教體制的基本道德觀。

「信念」真的值得讚揚嗎？相信天堂與救贖雖給予人心寬慰，但對邪惡的深信不疑，亦可能造成掀起一場浩劫。(想想美國小鎮Salem中被當作女巫、綁上柱子燒死的少女們。)影片中Aloysius修女僅憑著空穴來風的揣測，及自身對人性的偏執猜忌，便妄加指控Flynn神父犯了褻童大罪，她需要證據嗎？不，憑著自身經驗及心證即可驟下道德判斷，這是多年嚴謹的宗教訓諭灌輸給她的理念，和「懷疑的多瑪」不同，她「沒有看見就相信了」。

社會變動的託寓

「信念」與「懷疑」在六零年代的美國有著特殊的意義，影片以具象的氣候變化(暴風雨來襲)隱喻了變動的社會氛圍，甘迺迪的遇刺讓美國人對政治體系的安定感到憂心，而黑人民權運動及第二波女性主義的竄起，標幟了六零年代的風起雲湧。


影片座落在六零年代初Bronx勞工階級社區中的一個保守教會學校，一個毗鄰於曼哈頓、卻隔絕於世界變動中心的風暴眼，當外界種族、性別、教育觀念的種種革新，挑戰、質疑著威權式教導與宗教體制，片中小小的St. Nicholas教會學校則成了當時社會變遷的縮影。校長Aloysius修女儼然是傳統價值的守護者，不僅禁止使用自來水筆、甜食(包括教師上課用的喉糖)、過長的指甲、廣播中的流行歌曲；相反地，開明的Flynn神父認為神職人員應該放下身段，友善地迎接外界的新變化，兩人價值觀的矛盾，終究於「戀童疑雲」中猛烈爆發。

六零年代單一價值的崩解、人們對威權的不信任、以及片中人物的信念抉擇，其實亦折射映照於當代的政治現實，Aloysius單方面對神父罪行的篤定，很難不令人聯想布希政府出兵伊拉克前，在缺乏具體事證作為基礎，仍對「大規模毀滅性武器」的情報繪聲繪影、指證歷歷，並以「反恐」為名啟動掃除異己的集體道德聖戰。

道德的曖昧、宗教體制的批判

曖昧的性道德與種族衝突，在這部精巧的戲劇中有著深刻的描寫，卻未提供簡單的結論，當黑人男童受到校內同學排擠，而神父適時伸出的援手是心靈的避風港？還是臠童的罪惡淵藪？或者兩者都是？兩人針鋒對峙時，Flynn神父口中吐露他所曾犯下的罪衍是什麼？為何他又對過去所服務教區的紀錄有所保留？


另一方面，男孩對神父的仰慕是出於對溫厚長者的敬重，還是性向不明的男孩對同性的依戀？而Aloysius提到她認為神父之所以照顧男孩，是因為他們倆似乎是「一樣」的，是否又在暗示神父的性向？

此外，教會體制中性別的不平等，亦是本片著力刻劃的焦點，片中修女們個個穿戴著清教徒、維多利亞式的黑裙黑帽，餐桌上的氣氛拘謹而肅殺，而下一個對比鏡頭中，便是神父們在抽煙、酣暢飲酒、大口吃肉的用餐場景，兩者所擁有的權力及道德束縛，顯然有著明顯的落差。Aloysius立誓獻身教會，徹底服膺天主教階序鮮明的系統，她曾提及過去遇過類似的事件，卻因為男性神職人員包庇、教會極力粉飾太平，而未讓醜聞曝光，這也是為何她這次選擇與修女、家長聯手的緣故。


然而，當她向Flynn神父攤牌、說明她向其他修女查證的動作時，原本開明、自由派的神父卻暴怒指責她不該違反體制程序，不經男性之手來處理此事，讓本片原本乍似善惡分明的衝突，有了另一層性別上的曖昧矛盾。

Aloysius在結尾告訴James修女說，Flynn神父離開後反而獲得了升遷，而她有了不該有的「懷疑」(doubt)。向來對旁人罪行與自身理念如此篤信的她，究竟在懷疑什麼？是自身臆測的執念？對人性良善的不信任？還是在反擊失利後，她終於對她獻身的教會體制與價值，產生了質疑？

角色們含糊的對白、曖昧的道德，堆疊出迭起的戲劇高潮，及許多令人玩味的潛台詞，而情節的刻意留白，雖無法滿足觀眾解開謎團的期待，其餘韻卻能引領人不斷思索本片所提問的深厚主題，即便在走出戲院後「懷疑」仍縈迴在他們的心頭。

「懷疑」如同Flynn神父第一次所講到的，它反而是串連所有孤獨、渺小、罪惡個體的聯繫，人們困坐在自幾闃暗的斗室，透過窗戶的狹隘視角望見外頭快樂而光明的世界時，卻忘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幽黯的秘室，藏匿那些不堪的羞恥與罪惡；即便Aloysius從頭到尾看似懷抱著鋼鐵般的堅定信念，她也忍不住在神父的質問、以及結局的自白中，暴露出冷峻外貌下心中的那份脆弱，她在數個場景中以「關窗」動作暗示著大環境與內心的拉扯(拒絕外頭世界的風雲變化、壓抑世俗價值觀的質變)，卻仍然無法阻絕自身的人性面遭逢同樣的衝擊。

戲劇與表演的火花

此種源於劇場、針對特定人性主題發揮的電影，讓我想起2005年同樣由改編自曾獲普立茲文學獎劇作、探討人際情感與信任的《證明我愛你》(Proof)，此類影片大多屏棄華麗的視覺調度或鏡頭運動，在沉凝的寫實基調與封閉的室內景中，著力描繪兩三個有強烈動機、深沉秘密的鮮明角色，透過人物互動來醞釀戲劇衝突；而這類戲劇可觀之處，便在於演員的功力，本片有Philip Seymour Hoffman、Meryl Streep兩位奧斯卡鍍金的影帝影后擔綱主角，並由曾獲奧斯卡提名的Amy Adams飾演在兩人間拉鋸的純真修女、Viola Davis飾演愛子心切的母親，四人的戲劇火花自然精采可期。

Meryl Streep的爐火純青自然不在話下，其表演往往散發出攝人的霸氣，其之所以引人入勝與人格特質無關，而是源自戲劇情境中被演繹出的高密度張力。而她表演好看的地方又不僅在於寫實的說服力，那眉尖一挑、嘴唇微噘、視線掃射，通通都是不著痕跡的技巧，它們運用在一來一往的精準節奏中，充滿了起伏的氣韻。這種方法派演技不同於非職業演員渾然天成、略帶瑕疵的質感，而是一種近乎藝術的完美雕琢，而也正是因為這四位演員的表演，才撐起了劇本所要求的角色厚度，使本片成功超脫道德的單純表相，挑起人們心中對信仰最深切的質問。